100%

客窗閒話續集 [清] 吳熾昌

——據《筆記小說大觀》之(清吳薌厈著《客窗閒話》上海進步書局印行)錄

客窗閒話續集目錄

第一卷

  吳封翁

  難女

  語怪(七則)

  某官保

  黃大王

  祝由科

  李蒙師

  唐詞林

  南宋高宗遺事

  王土地

  許湛然

  王理堂

第二卷

  權閻羅王

  補訟師(二則)

  粵東獄

  職謬

  智女

  陸清獻公遺事

  補騙子(五則)

  奸僧獄

  義盜

  悟知子

第三卷

  嚴氏

  潘善人

  身毒國

  某制軍夫人

  秦良玉遺事

  某郎中

  朮芷治痘

  烏蛇已癩

  金標客

  文孝廉

  何首烏

第四卷

  一技養生

  六壬神課

  妖人邢大

  補明武宗遺事(三則)

  通州吏目

  金山寺醫僧

  張廉訪

  某少君

  許宗伯

  巧令(三則)

第一卷      

  吳封翁

  霅溪吳封翁,富而好德。生二子先後舉孝廉,亦佐乃翁濟急扶危,以成善事。乾隆丁未歲飢,二子皆出助賑。翁無所事,止息於園庭以養靜。因山林空曠,以防宵小。

  除夕,請翁入宴。二婢執燭前導,翁仰見樹端伏人,即止不進。囑二婢曰:「汝等留燭於亭,歸告太夫人,我守靜已久,不願赴熱鬧場,可移樽獨酌,以適我意。」太夫人知翁性情,不敢拂,命僕移筵就之。翁屏退家人,仰樹呼曰:「樹上君子,此間已無外人,曷來一敘耶?」樹上人聞之,戰慄幾墜。翁曰:「老夫豈執汝哉?毋恐。」其人下,叩首稱死罪。翁視之,鄰人某也。邀入亭中,曰:「現備酒餚,先酌三杯,以御嚴寒。姑告所需幾何,助汝可也。」鄰人泣對曰:「小人有母,不幸遇荒年,無以卒歲。素稔翁家富有,故行此不肖事耳。」翁曰:「不能周濟鄰居,以至為非,老夫之過也。汝其飽餐,當以二十金畀汝,卒歲之餘,小作貿易,足以度日矣。切勿再為此事,他人不汝恕也。一成盜名,則為捕役魚肉,沒齒不能掩蓋。且陷老母於不義。其奈之何?」鄰人益感泣,叩首無算。翁乃予銀,並布裹食物,送之牆下,曰:「歸遺爾母。汝仍出此,勿使我家人知,以留汝顏面。」鄰人緣牆而去。方喚家人,見杯盤狼藉,翁忽有兼人之量,且疑且喜。

  後十餘年,長公子發甲,官至大中丞。次公子亦入詞林,提督學院。翁受二品封而卒。會葬之日,戚友以千計。忽有靈隱寺方丈大和尚來,侍者雲從,祭品豐潔。俯伏柩前,哭之慟甚。中丞慰謝之,而不知是何交情。和尚造膝密告曰:「僧本鄰居,前曾為盜,蒙老大人不責其罪,反以廿金為助,藉以奉母。母卒,棄去為僧,苦志虔修。今入方丈,稱大禪師,皆老大人之德有以成之。僧不敢忘,謹以實告。」吳氏乃知其事云。

  薌厈曰:此不難於濟助,難於惟恐人知。諄諄告誡,俾改行從善,是為陰德。

  

  難女

  余舅金氏,以上海之洋行為業。自置洋船五,在東西兩洋貿易。每船必有標客以禦盜賊。甲子春,船將開行,大宴標客。招優演劇,甚盛設也。標客自然首座,傲睨一切。余舅命其子姪陪宴,皆少年好事之輩。見客倨甚,切切私議,欲試其能。半酣小歇,肅客入園散步,堅請試其技。客左右顧,見道旁有臥柳,曰:「此礙步,請為公子去之。」迅以掌劈柳本,截然中斷,如斧劈者。眾皆咋舌。

  當其時,有淮陽難民過境,沿肆乞錢。內有處女,矯矯不群,亦隨眾募化。至洋行,輕薄之伙以一錢投之,女怒叱曰:「視汝姑為何如人,而以一錢為戲耶?今日罰汝千錢,不然吾不行矣。」隨坐大門檻以阻人出入。時腳夫運糖包至,每包約重百七八十觔,皆壯而多力者,肩之疾趨。至大門,見女礙路,喝之起。女故張其肱阻之。腳夫怒,作失手勢,以糖包壓之。女接而投擲,不甚費力。群夫大嘩,僉以糖包共壓女。女無懼色,左抵右拋如弄丸然,紛紛飛出市頭,反將群夫擊退。女大怒曰:「汝曹欺壓孤女,使之內傷。罪在不赦,非多給錢養傷,事不能已矣。」時吆喝之聲達於內,主人止戲,客亦出觀。少年共議曰:可以觀客之長矣。隨激客曰:「我等觀此女之力,恐無敵於世。客能退之否?」客視女弱甚,曰:「吾以二指提之出矣。」攘臂而前,女以一掌拍客胸,跌去數丈,入櫃內如菩薩座。內外嘩然,老主人出,命僕扶客入。以千錢贈女,好言勸之去。方叱少年滋事。入視標客,已從後戶遁矣。少年兄弟密議曰:若得此女保標,諒海洋無敵手。其兄欲買以為妾。

  次日聞官以舟與資,將護送難民出境。少年兄弟訪至馬頭,挨舟覓女,見艙中坐一叟,衣冠雖破,冠藍頂冠。女侍其側,方絮絮教訓,女俯首垂淚。少年登舟拜之,叟喝女退。出迎,肅客入坐。少年曰:「叟居何職,因何窘迫至是?」叟曰:「老夫淮之山陽人,忝為都閫,以老致仕。不意今夏雨甚河決,田廬皆沒,不能不隨眾覓食。老夫無子,只有一女,年方及笄。昨因乞錢,用泰山壓頂勢傷一標客。女子何可逞強,擅動煞手,敗人衣食。老夫正訓斥之。」少年極譽女能,問將焉往。叟曰:「老夫親家為漸軍水師提督,婿亦開府矣,將送女完姻。而老夫依以終身也。」少年諾諾而退。

  薌厈曰:女子之強者,功勝於男子,何也?其心專也。昔聞獻縣來一繩伎,有姿首。方開場作劇,有武舉能開十四石弓者,以元惡霸一方,縱淫,無敢與較。見此女投所好,強欲留宿。班主曰:「我等賣藝不賣身。客何犯我規耶?」武舉怒,拳擊班主伏地。眾皆曰:「此武舉官人也,良家婦女尚不敢抗。爾等既賣伎,何敢拂之,自取苦惱耶?」女子乃笑,迎武舉而慰解之曰:「官人果與妾有情,請以夜持五十金來。否則,不能承也。」武舉哂曰:「五十金非難事,果處子亦不為費。」

  入夜至女室,置五十金案頭曰:「可以共臥矣。」女曰:「妾請先睡,官人能犯妾,任意為之。如其不能,請留金而送客。」武舉曰:「汝不過欲蓋羞耳。何有於是?」女子乃閉門,去衣俯伏炕上。武舉騰身上,以兩手翻其軀,竟如鐵鑄,莫動分毫。隨作開弓勢,盡平生之力劈分兩股。力盡而股不稍移。武舉怒擊其臀,堅如石。遍擊首背,皆然,拳反作疼,乃伏其背,以柔情動之,聞女子酣呼睡熟。播弄終夕,無可如何。遲明,女子躍起曰:「官人既不傷妾,妾亦無傷於官人,請留金而退可也。」武舉從此力脫而死。嗟乎,色與力不可並用,並用必內傷自斃。彼武舉何墜女子之術中而不悟,此為惡之報也。吁,可戒矣!

  

  語怪(七則)

  怪者,聖人所不語也。而商羊萍實載在《家語》,何也?有理可明,雖怪猶常;若無情理,徒駭人聽聞,斯聖人不語。然同一怪事,有理無理,庸愚所不能明。姑志之以俟達者。

  粵東臬署二堂後院有榕樹一株,其本三人合抱,其末高七八丈,扶疏廣蔭。樹有神甚靈,故建廟立碑。凡臬使必以禮虔祀,朔望演劇,則安然無事。若稍有懈怠,神即顯形,緋袍烏帽,據坐公案,必有殃咎。是以無敢瀆者。道光壬寅,喬廉訪在任,有僮溺樹側,立即瘋狂,操刀飛舞,砍盡書院芭蕉數十本。主人縛僮謝罪而後已。有僕不信其事,故溺之。神情頓迷,入房抽劍插胸,數刃透背。人見之驚喊,僕曰:「無傷也。」自拔出劍,而血不流,惟前後紅痕一線而已。不言痛,亦不變色,飲食如常。主人慮其有變。資遣回籍。

  又前任公子當署宴客,愛樹陰清涼,移席其下。無雲而雨,著菜上,皆臭穢不可食,賓主敗興而散。

  又前使族人,晝寢於榕樹堂側室,忽睹雲霧中一蟒奔牀前,驚駭逸出。覓得鳥槍,實貯火藥,將往擊之。或問其故,其人以前事告,或往覘之,毫無形跡。其人指蟒臥案下,遂攜槍執火,潛入帳內。覺又奔之,即燃槍轟擊,響震遠近,其人昏迷伏地矣。眾皆聚觀,見窗紙盡裂,鳥槍斷折。其人尚昏迷未覺,而兩手如截,連腕脫去。遍覓之,不見槍筒與手所在。乃救其人醒,問之,曰:「槍鳴時,即震驚而斃,不覺手之脫,與槍之折也。」噫,此更異矣。凡鳥槍貯藥過多則裂,尚有情理可言。然不能銷熔鐵筒與人之手也。或曰其人曾褻樹神,故有此怪事。

  吾鄉有朱氏翁,年周甲,為米市夥。其為人也,嚴以正己,和以接物,故人皆親之。每出行,遇有礙足之物,必去淨而後已。見棺槨之暴露者,必為掩蓋。一日索逋至野,見破塚內有巨甕,白鏹滿中。翁恐目迷,方撿閱間,塚旁農人覯之,奔而前曰:「此我祖父墓也,方因雨破。汝徘徊其間,毋盜是墓中物耶?」翁謝過曰:「原物歸君,我未動毫釐也。」農人識翁,故揮之去。而呼其兄弟子姪來曰:「塚中不知誰氏物,露我目中,天其富我乎,盍共取之。」眾皆合力起出,視甕中盤旋蠕動,皆毒蛇也。農人恚曰:「翁先見此,而曰原物,戲我實甚,我其還戲之。」眾曰諾。共舁甕至翁宅後,俟其寢息,升屋撥瓦而傾之。翁夫婦躍起曰:「天雨金矣,姑趨避之。」候雨定而後撿較,得數千金,家以是富。彼農人傾畢,負空甕歸,方自以為得計也。

  或曰:金銀之氣,上屬青龍。蛇,龍類也,故變幻及之。凡南方人家,蛇多者必富,殊不然也。昔某家有婢,聞空室叮噹之聲,趨視之,樑上一翠色四足蛇,方吐錢著地。婢奔告主母,偕往觀之,蛇去錢存,僅十餘枚耳。異日,又聞房中錚錚然,婢探之。見翠蛇據牀頂上,吐錢盈席矣。又報主婦走觀,則蛇不見,撿得時錢千餘文。婦以告主。其家本小康,意謂神欲益其富,盛設祭祀。自此蛇不復來,而家隨中落。

  浙有諸生某,名宿也。久困場屋,在闈中,藝畢詩成,吟誦間,四鼓人靜,忽見青面撩牙,凹胸凸肚,一怪當面,生膽素壯,不甚懼。徐問曰:「汝來何為?」怪曰:「吾得一佳作,欲助有福者掄元,遍覓闈中,惟汝可。」生曰:「試誦之。」怪曰:「香油煎鯗香,豆油炒千張。二語不甚佳乎?」生曰:「此孩童急口令也,若以為文,笑死萬人,且玷我聲名實甚。」舉硯欲擊之。怪出硃筆點其額,不覺首肯,竟錄其詞作破,怪大笑而沒。以下皆己作也,錄畢繳卷,若忘其事者。二三場悉盡心為之,受卷所不貼。謄錄照繕而入。是科座主,係名公卿,卷落一同考官處,乃以翰林散館出為令者,亦自命不凡,閱此卷破題,不覺大笑,致頷頦振脫,張口不能言。僕扶入室,臥不起。座主與考官有年誼,往候其疾。曰:「老年兄素稱康強,何忽患此恙?」房官以手指案上卷,笑容可掬。座主檢閱數過,不覺欽佩,曰:「老年兄得此佳卷,何虞不入彀耶?我將與副總裁共賞之。」遂攜卷去。兩主司皆朗誦健羨,謂無出其右者,竟定解元。榜放,同考官之疾自愈,聞此卷發解,忍笑往見座主曰:「大人與職,聲名從此掃地矣。是何言也,而可作解首耶?」座主曰:「文實佳甚,豈出老年兄門下,過作謙詞乎?」房官曰:「無論下文如何,觀其一破,概可知矣。」主司共讀之,不覺狂笑曰:「我等皆自開講閱起,未及詳觀承破,至有此失,奈何?」考官方全誦之,曰:「文實高超,大人所取允當。無已,請召此生問明其故,易卷可也。」監臨速召生來共鞠。生始悟場中之事,以實對。考官曰:「必魁星欲為是科光,故作此戲。不然走馬看花之際,恐遺珠耳。」眾皆曰然。

  豫西沈孝廉,名士也。以文會友,卓卓一時。忽患時症,頭疼身熱。醫以生軍下之,所下皆白膏。病痊而愚甚。至一丁不識。向之朋友來,議論縱橫,孝廉殊憒憒,自亦不知其故。或曰:人能記憶,一切皆在腦,所下白膏,腦脂也。腦減則忘其所有,信如斯言。藥補其腦,當能復原矣。何以沈孝廉終身不復也?

  

  某官保

  某宮保未達時,寒士也,賣卜浙之吳山。有鹺商某,武林巨富,生平喜風鑒,書無不覽。遇能者,俯首降心,專誠求教,故其術甚精。生一女,自視之合封一品夫人,凡議婚者,必面相攸曰:「非吾女匹。」延至廿餘年,無當意者,戚友皆非笑之。時商行香,至廟遇雨,輿不得行,在廟閒玩,過賣卜處,見公骨格非凡,又睹其旋焉而返,足跡印地者皆中滿,商大悅,確信為大貴人也。詢姓名年庚籍貫,知為舊族,已游泮而未婚,齒又與女相若,曰:「先生步君平後塵,亦屬韻事,但不如教學有相長之益。」公曰:「某異鄉人,此間無人相識,誰作曹邱者?」商曰:「先生果有意乎?我即主人,請以訓我子何如?」公欣諾。商返,具衣冠什物延公,使二幼子受業。閱半載,見其性情通達,學問書法俱佳,遂遣媒納為贅婿。未幾商卒,長子襲父業,渺視公而戲弄之,且不使諸弟入學,曰:「何學丐為?」公讀閨中,其夫人譏之曰:「丈夫不能身自振發,而依親戚為事,妾亦何顏?」公怒欲去,夫人曰:「妾奉嚴命,相隨終身,豈有他志?然不得不勸夫子自立也。今夫子舍妾而去,將焉往?」公曰:「寒苦,我命也,不能仰人鼻息。還我故人,任我所之。」夫人苦留之,不可,競脫華服,衣故衣,不名一錢,攜來時筆硯而去。

  行至嘉禾,無腰纏,不能前,止於三塔寺,仍舉舊業。卜案之左,有星士為人談命有驗,業甚盛,日進制錢數千。因江湖同道,與公往來,覺異於流輩,使書八字俾決之,曰:「閣下當得一品職,若往北行,不久上達,吾推命多矣,決無錯謬。」公曰:「承君美意,奈無貲何?」星士曰:「是不難,吾自來此,積十餘金,盡以助閣下。十年後,無忘今日,則吾食報多多矣。」公曰:「誠如是,何敢忘?」遂藉其貲,附糧船,達津門,費用將盡。聞保陽有族人業茶者相識,謀往依之,至則其人已歇業南旋矣。皇皇失所,訪得同鄉數人,皆無力貲助,薦入藩署科房帖寫,日得數十錢,僅敷餬口而已。數月,瘧疾作,北方以此症無救,謀棄之。主吏憫公,以數百錢納懷中,乘其昏迷,使工人負出,置古廟廡下。時大雪壓公身,熱氣得雪而解,醒知其故,忿忿北行。至漕河,雪益大,不辨道路,撲趺入河水,僵不能起。河上有廟,老僧主之,方圍爐假寐,夢伽藍神告曰:「貴人有難,速往救之。」老僧開目,見河內伏一白虎,驚覺出觀,則窶人臥雪中,不知死生,不敢救,入室復臥,見伽藍神怒叱曰:「出家人以慈悲為本,見死不救,禍且及汝。況救之,將興爾廟。」老僧遂決救之,其徒與火工力阻之,不聽,喝往扶公入,去濕衣,溫以棉被,進薑湯而蘇。僧問行蹤,知為儒者,益敬之,為易衣供奉。卒歲,至春暖時,僧謂公曰:「先生功名中人也,此地無可發跡,我師弟主都中隆福寺方丈,王公大人皆與往來,請以一函書,及貲兩緡,送先生往投之。」公欣然附車往,見大和尚,志高氣揚,非大眾比,謂公曰:「既師兄書來,命侍者引入客舍,姑住此以候機緣。」公得住且住,雖饔飧無慮,而衣貲無所出。

  眾僧皆喜公和婉,暇即聚談,日習見先生書法甚佳,曰:「曷不於廟外售聯,則所需有著。」公聽之。買者源源而來,日得數百錢,春服藉以告成。時皇太后許書妙法蓮華經百部,施捨天下名山,作大功德。上命詞林書式,呈覽,不合太后意。有旨,旋命諸王在外訪善書者。王識大和尚,命書記僧作字進,愈不合旨,王無以應命,惟有責重大和尚而已。乃與眾僧謀,一僧以公對,大和尚哂曰:「此不過賣春聯之字法耳,何足以當大任?」僧曰:「捨此無人,盍姑試之?」不得已,使公書字,因王進呈。太后大悅,命延入王府,虔誠書經,功成之日,厚酬之。王自來延請,大和尚皇然失措,盛備行裝,送公入府。書經告竣。上請問合旨之意,太后曰:「在廷諸臣,非無書法出其右者,第福分屆滿,即無功德。此人將來必為正直大臣,有功於國,故其書渾厚多力,可與一官酬之。」上奉懿旨,召公見,欽賜舉人,以部曹用。遇缺即補。時公以書召夫人,夫人覆命曰:「妾自夫子去後,心向空門,今已習靜,自維不能相夫子。如念結髮情,置媵可也。」公思婦翁識拔恩,竟虛內閫。上信公之為人忠誠樸實,一歲三遷,不及十年,官至直隸方伯。未幾,總督畿內,星士來見,為之延譽,獲重貲去。漕河老僧,時年八十,因公往祝之,文武員弁以公故,爭獻壽儀,又為倡修廟宇,規模宏大,且在彼立給孤獨園。隆冬,收養流民,通省咸置留養局,無飢寒之民。在其境又開水田,通河渠,設橋樑,初北人不習種棉,公聘南方男婦導之,作耕織圖以進,上為題詠。當公作帖寫時,知吏之利弊,故宮文書皆刻頒格式,使吏不能高下其手。又修復義倉,作義倉圖,均貯四鄉,以便賑濟。於是上下肅清,閭閶豐足,上益重之。入覲,詢公尚未有子之故,公以實情奏。上為降旨召夫人,不得不來,以命服迎入署。夫人見公再拜曰:「妾來應君命,然馬齒長矣,無生育理,僅能主內政而已。請納如姬。」公不聽,上知之,以江南織造所進宮人賜之,生一子。上賢夫人之不妒,加公宮保銜,命正奏為一品夫人,妾賜宜人,其子後亦為大中丞。

  薌厈曰:公之善政,所以結主知者,當不止此,不過依客所能言者記之。或曰:「此方宮保諱觀承事。」然覈公行狀及袁簡齋先生《隨園文集》所載不合,意或鄙俗之事,節去以成體裁。或傳述失實,或未可定。惟小說不嫌荒唐,且歷言窮達,亦鼓勵寒儒之一道也。

  

  黃大王

  大王,豫人,前明諸生,生農家,性喜水。幼孤,母撫之。三歲時,母為人浣衣,從井汲水,兒在其側,嬉戲井旁,照見己影,躍入從之。母瞥見呼救,鄰人咸集,見兒坐水上,兩手拍弄己影,人見其不沈也,共異之。以繩懸入下,抱之起。至七八歲,母夫人又歿,其姑,漁家婦也,無子,養為己子,兒隨姑父母舟中,更以弄水為樂。其姑夫屢次教戒,頑梗如故,厭之。一日,姑夫閒臥舟首,兒激水濕其衣,怒甚。以足蹬兒,墜河中,隨波逐流而去。姑見之,急喊:「何殺我兒?不但絕黃氏後,我老何依?」號泣不已。其姑夫曰:「頑童無用,將貽後患,不如早絕之。」夫婦口角時,下游一舟來,問故,曰:「無傷也。離此十餘里,有兒戲水中,樂甚,無乃是耶?速往救之,猶可及。」夫婦放舟下,果見兒在水中,抱大魚出入波間。其姑如獲至寶,扶之登舟而回,知此兒之不能容於其夫也,使受僱為人牧兒。放牛之際,見村童讀書,悅之,日往潛聽。師出入屢見之,異其勤也,問兒亦解此耶?兒背誦如流,且講大旨無誤。師異之,告居停,使為學。兒受教,益奮。不數年,入庠,居停以女妻之,遂家焉。其姑夫婦相繼亡,生無以為業,因設帳焉。秉資穎悟,無書不解,能剖晰至理,為人所服,故從游者眾。名大振,為豫藩周王所聞,招為記室。在府數載,值闖賊肆亂,圍豫,生知時不可救,去之。購大小舟數十,沿河而上。賊決黃河灌城,將沒,生急救周王親丁及從者數百人載去,賊追之,作五里霧,迷不知所往。或曰,在嵩嶽深處,人跡罕到,為王作第隱其間。生仍回家教讀。時土寇雖多,皆遙望生村,甲兵隱現,莫敢犯者,避難者僉往依之。恒見侍衛輩,夜以馬邀生,周王召之也。

  時我大清兵已定豫,使大臣來,河決不能塞,募能建策者,生出應募,指揮築堤,無不如意。將合龍之際,選四健卒,使抱椿,隨掃下,卒懼死不從。生見之,灑淚而謂之曰:「汝四人數合建此大功,享千年奉祀,若不從,受違令之誅,等死耳。與其死無名,何如神長在耶?」四人樂,盡醉持椿入水,血隨波泛。椿定埽進,功以成。大臣欲奏官之,生曰:「我明諸生也,既不能死,又從而官之,聖朝安用無恥之徒耶?我之來,為萬民恤難,豈為功名?」遂去之。後水退沙漲,運糧河沒,千萬人不能開,民不堪命,共薦黃生。河督召之不來,使民往請命,始至,相度舊河形勢已定,曰:「以某月日興工,頒示居民遠避,吾將獨力為之。」至日,風雨雷電交作,雲霧中見黑龍下垂,天地震動,喧騰之聲,如黃流倒瀉,如勁敵鏖兵。遠近驚懼,如是督三晝夜而定。河督往視之,運河已成,黃生不知所之矣。訪之,聞已勞瘁卒。為奏封河神,立廟河干。後凡黃河有事,則神冕旒見波濤間,前驅四將,即抱椿四卒也。所至有功,進封為王,至今河濱有小黃蚘見,河工官弁,即以輿迎之入廟。設享演劇,或留一二日,或三四日,即不見,人咸謂黃大王寄跡也。

  薌厈曰:古語有云,生而為英,死而為靈。王,英豪也,至今游中州,過大王鎮者,猶覺凜凜然有生氣。王之全傳,事跡尚多,此其大略。

  

  祝由科

  祝由一科,其術甚神,凡金槍及跌打死者,頃刻能生之,係湖南破頭老祖所傳。其祖師,北宋時人,太祖聞其名,召入禁內。時有小臣,不合上意而斬,非其罪者,祖師為續其首而生。太祖怒,使武士以大斧劈祖師,去其腦而棄之。其徒潛移屍回,以術生之,遁深山窮谷間,從此不履塵世矣。逮今千餘年,尚存其傳。術分兩派:一派非重聘不行,一派不受謝禮,見死必救。受業時,各發誓願,如違教者,身亡家滅,故敬謹奉持不失。楚中惟米客習是術,多不受謝者,故其術甚神。

  有馮、陳二客,運米至吾鄉,投行主出糶,即寓其家。二人同出剃髮,坐肆中。凡髮匠,吾鄉呼曰待詔。有小待詔者,龍陽君也,方與一客用小刀取耳,有棍徒以手挖小待詔之臀,出其不意,待詔驚聳失手,刀尖直刺客腦,客倒地而臥,肆人皆驚惶無措,肆主執棍徒縛之,將以鳴官。馮客謂陳客曰:「我等不能見死不救,曷以術生之?」陳客曰:「諾。」肆主聞之,欲跪求,馮急止之曰:「如此則不能救矣。誠出吾心,由吾所為則驗。汝速沽燒酒一斤,白紙一束來,付陳客行法。」陳客曰:「曷披我髮。」戟手持訣,向死者之耳,噀酒令濕,以一紙糊之,喃喃誦咒畫符。又噀酒,又蓋紙,如是者數十重,酒完紙盡而止,曰:「辮我髮,使多人助我拔刀出。」則扶死者出門,喝之走,其人狂奔回家,妻子問之,不答,僵臥於其牀。家人莫知其故,環守之,經夜而醒,曰:「我憶昨日為小待詔以刀刺耳,疼極而昏,何今日無恙,其夢耶?則髮已剃矣。」正轉輾自疑問,肆主偕棍徒來問候,始知其故,曰:「我受米客再生恩,當有以報之。」棍徒曰:「是我之過,客脫我罪,已備盛禮來,邀君往謝耳。」其人欣然偕至行家,主人見以禮物來,知謝救生之事者,急阻之曰:「不可,我知客必不受謝。尚高臥後樓,勿擾之。」眾皆曰:「豈有受恩不謝哉?客縱不受,亦明我等心耳。且問此後傷復發否?」主人不得已,領入樓下,喚二客,馮客啟樓窗見之,搖手曰:「切不可謝,謝則恩將仇報矣。」棍徒與受傷人感極不覺跪地,聞臨河後窗開,似有人躍入河中聲,馮客頓足曰:「爾等逼死陳君矣。」隨下樓同往後河,問眾舟子,見一客跳河,打撈無獲。馮客亦不甚追究,為脫貨易銀攜裝而去。

  薌厈曰:客之術神矣,不受禮物則可,何至避一跪而水遁?可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李蒙師

  吾鄉李生應童子試,年至不惑,不得入泮,遂以訓蒙為業。鄉農延之,歲入修廿餘緡。及門者十數頑童,甘厭其煩,然捨此更無別業可為,不得不下氣降心以就之,非其本心也。居停十餘家,輪流供膳,有餘則以施丐。有一老人,日向先生求乞,不以為厭,求必飽而後去。一日,先生病目,腫甚,伏几臥,老人來視,曰:「先生之疾,易為也。我往覓草藥,煮而洗之,不日愈矣。」未幾,果以藥草來,嗅之香甚。如法熬煎洗,果就痊。遂以制錢二百具肉食謝。老人來,食訖曰:「先生之目,有以異於平日乎?」先生曰:「無以異也,覺清爽而已。」老人曰:「不然。吾以書置案下,先生試隔木視之。」書似在玻璃中,字字朗澈,先生不勝詫異。老人曰:「先生有此目力,何必教讀?請日以百文往博場中壓寶,探囊而得,不勝於求童蒙耶?然人生福德有限,不得過貪,日得數百文,一家飽暖,無異仙人。若貪多則犯鬼神之忌,必致禍,戒之!戒之!」先生樂甚,不暇細問其由,老人亦大笑去。

  次日,先生辭館,日遊博場,家人皆豐衣足食,甚自得也。然謹守老人戒,不敢多取,故人亦不覺。當時有好壓寶者富室子張姓,萬金事業將盡,不勝忿恨,思求師以佐之。訪諸鄉人,其弟子以先生目力告,張子欣然執贄往拜。先生初不承,張子跪求無已,先生知機已泄,情不能卻,曰:「吾術只可日得數百錢耳,何濟於君?」張子曰:「先生守法持廉,不敢逾分,我隨先生後,任我所為,無礙先生。且我得恢復舊物,將重酬,先生且無須為此矣。」先生心動,攜往場中,先生下百文,其人即滿注。不數日,寶場半為張子敗業。賭者聚謀曰:「異哉!張子昔來必敗,何近日所向無敵?不求其故,我等皆不能為業矣。」訪之,得李先生確耗,眾曰:「此人不除,何以營生?」遂共謀以五百金賄丐,告之曰:「某村李先生,吾仇也。與汝等五百金,只須挖其雙目,為首者不過軍流,以此金至配所營運,富可致矣。且在外樂業,何如在鄉貧苦?」一壯者諾之,偕數丐伏林中,見先生過,突出與鬥,共擒之,摳其目睛。投官,以忿爭誤傷自首,得減等,擬城旦。先生失目,悔之晚矣。幸張子復己業,聞先生為所累,改過遷善,以千金報先生,得以考終焉。

  薌厈曰:仙人何播弄下愚,益之適以損之。使我遇之,當求性命雙修之道,則超凡入聖可期矣,何僅以溫飽自得哉?或曰:「君所以不得遇仙人,貪故也。」竟無詞以對。

  

  唐詞林

  吾鄉唐生業儒,應童子試,年三十不得游庠。其父市儈也,謂生曰:「吾家世以負販為業,汝欲讀書,不得志,今吾老而汝壯,不得贍養乃翁,固無論矣,但汝何以終身?無已,汝叔在京師,聞事業興隆,曷往依之?亦可博升斗以養家,勝於坐食多多矣。」生諾諾,自慚不能博一衿,亦圖改業,乃隨糧艘北上。其叔在前門外,立南貨肆,見生來,甚悅,曰:「我肆中正乏人料理,汝二弟皆在學讀書,不能助我。一人能有幾許精神,而獨掌營運耶?汝其為我司帳。歲得數十金,亦可寄家,不無小補。果勤能也,再益汝俸。」生安之。但生喜讀書,雖在肆,手不釋卷,興至則拍案朗誦,肆伙及買物者見之,皆大笑。叔慍甚,屢諍不改,謂生曰:「汝既願讀書,我送汝入學,伴兩弟讀亦可。」生益喜,隨送入墊。其師,都中廩膳生也,年逾半百,岸然道貌,收生為徒,曰:「汝齒已長矣,能學文乎?」生曰:「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乃命題試之,文成,師閱之,擊節贊歎曰:「汝在南方,造詣如是,不能入泮,屈死真才矣。」生見師所改兩弟文,甚平庸,心輕之。每遇課期,潛往觀劇,晚歸,一揮而就,師又善其詞也。兩弟密告父,含怒至塾,訓生曰:「汝在肆,則以讀書至高;在學,又嬉戲無度,何怪一事無成,真廢物也。」師聞之曰:「乃姪平日勤學,雖課期出外,亦不誤作文,其聰明才力,勝乃郎百倍,若以應試,高發可期。」叔曰:「試期在邇,果如先生言,得游庠序,亦可光以門閭,恐未必耳。」師曰:「無他法傳,生惟小試場中,斷不可自作佳文,當盡心為兩弟成之,以餘力畢乃事,附名榜尾足矣。蓋兩弟寄跡久,高標無礙。汝初冒北籍,名列前茅,恐招人忌耳。汝切志之。」生諾。縣府兩試,謹如師命,助兩弟在前十名,自附而已。是年以案首入學,又帶一弟,名列第二。從此連捷,中式,登進士,入詞垣矣。迎養乃翁,重酬其師,且貤封叔父,所以報本也。

  薌厈曰:唐君在南,一衿難博,在北則隆隆直上,置身青雲,豈北人果不如南人耶?曰:非也,有命存焉。

  

  南宋高宗遺事

  康王構自金營遁歸,創業後,為汪黃所誤,復為金人大破,王易服南奔。自泥馬渡江後,到處有土神保護。道經鹽官州,追兵將及,亂竄至蛇墩。王見田間二人並耕,呼救,農夫視王貌異常,知為貴人,迎謁馬前,請王下馬釋服,與其弟相易。農弟服王衣,騎馬南馳,使王以泥污而戴笠荷蓑,立田溝中,執耜工作,農夫候於道左。追兵至,問農夫,告以狀貌,曰:「見如此人否?」農夫曰:「適有騎黃馬官人,南去不遠。」追兵馳及,執之,非王也,怒戮之。時王已去蓑笠裋褐,從別道逸。金兵回斬農夫,四路追尋。王至州城郭北有古廟,見茅篷內一僧席地誦經,王潛入求庇,僧以衲衣蓋之,囑勿動。追兵主將騎白馬者,遙見大漢入篷,遂下馬執刀往,將搜覓。僧見來將,喝曰:「降人欲殺故主,良心安在?即得封侯,亦留萬代罵名。況有總領,氣誼不投,將冒汝功而戳汝。宋朝氣數未盡,不如依老僧言,退去為善。」來將悟,再拜曰:「予實南人,被金人擄去,降非本意。謹遵師命釋王。但不能掩北兵耳目,請就死以明心。」遂自刎。兵見主將死,皆散去。王出,僧請無負來將,因不知姓名,封為白馬將軍、土地尊神。僧指示王速上臨安,尚有一難。過此即投張帥,能退金人,仍登九五之尊,作南朝創業主也。王謝去。行至半山。追兵又至,王避入桑林,見樹上有女採桑,呼救。女下樹,出巨筐,使王躍入,以桑葉蓋之。甫定,金將入林,問女子,見裋褐高大之男子否?女曰:「過去已半日矣。」詐來將退。女歸家,喚父兄舁筐歸,傾之,見少年丈夫,父兄皆詈女無恥。王不暇辯,即望山後奔走,天已暮,不知去路,依樹憩息。夜將闌,見一燈望樹而來,王驚駭,藏樹後,一女攜燈跪告曰:「此非吉地,請王隨妾燈速行。西去即抵張帥營,可平安矣。」王不暇細問,隨燈行甚急,轉瞬聞鳴鉦呵號之聲,王止不敢前。女子跪伏萬歲曰:「妾採桑人也,因父母不諒,痛加呵責,無以自明,遂縊。此心不昧,故攜燈送王,請乞陰封。」王曰:「寡人登極,當敕封汝為半山神君,永享祭祀。」女叩首謝曰:「前途即張帥營,忠臣也。王速投之,妾不能追隨矣。」倏不見,天亦嚮晨。王先聞僧與神言,放膽闖入軍營,被獲,送帥營。張帥見王來,歡呼迎拜,遂號召韓岳張劉四帥,合擊破金軍,定鼎於武林。帝不忘救駕功,封二農夫為蛇墩雙土地、崇善明王,徵僧為護國大禪師,不至。為女神立廟山巔,至今香火不絕,春間僉朝拜半山娘娘云。

  

  王土地

  吾鄉王生,邑中正士也。奉君子之九思,遵聖人之四勿,樸誠恭敬,為通邑名師。時年逾花甲,在多塾教讀,忽謂門人曰:「我將赴任,告歸理家事。」門人知先生向無妄言,計出貢未久,焉得官?然不敢詰,謹問先生之任何所?生曰:「玉環耳。限期緊迫,速為爾父兄言之,即此告別。」門人入告,父兄皆來賀,且請文憑閱視。生匣中鄭重出之,實無一紙,空指向居停曰:「限僅十日,是以不敢逗留耳。」居停謂先生思為官,入痰迷矣,即具舟備物送歸。至家,欣然為妻子述之,咸疑無此事,乃遍拜戚友,約日話別,戚友皆惑,互相商訂,於所約之日,移樽候餞。至日,生早起,具衣冠候門,戚友皆集。生以家貧子幼,諄囑照拂,戚友唯唯,家人無不惶恐者。若謂有疾,則精神健旺,實無死法。若謂瘋疾,則言行清楚,毫無錯謬。至夜,在廳事內大開筵宴,生興勃然,歷敘平生舊情,歡呼暢飲。交三鼓,忽聞遠來音樂聲,異香滿堂。生整衣冠,命子開大門曰:「吏役來迎者至矣。」乃居中坐,問來者幾人,似以手接物,向空指點,吩咐開道赴任。轉向親朋一揖告別,作登輿勢,倒地不動,已卒矣。舉哀盛殮畢,夫人欲驗其實,使其子往玉環訪之。至則土地廟之道人迎於境曰:「王公子來耶?」問何以知之,曰:「某日闔境夢王公蒞任,且告道人以公子至期。」隨入廟泣拜,居民聞之,來觀者百千人。玉環司馬恐其惑眾,資送公子回籍。

  薌厈曰:王公聰明正直,宜其為神,然子孫無達者何也?或曰:「近代如岳武穆、于忠肅,皆赫赫神靈,後裔尚無顯達,想必祖宗發洩過甚耳。」余曰:「否。天之報施正人也,香火萬年,勝於子孫千億。」

  

  許湛然

  湛然名澄清,直隸唐山縣人。幼失怙,嗣其姑為子。姑後有子皆成立,分與湛然薄地十餘畝,使攜妻自食。湛然力農,樸誠立志,凡與交者,成人之善,格人之非,尤好排難解紛,故邑人莫不傾心焉。中年家業成就,納粟得從九品,不願登仕版,雖不甚讀書,而精求歧黃之術,為人醫治,立痊,不索謝,曰:「此聖賢遺留濟世之道,豈可利己乎?」是以求之者益眾,亦無稍厭倦。一日,自鄉間治病歸,過城外之留養局,局隆冬有人棲止,至春則人散,僻靜所也。見局前有少婦,坐地而泣,湛然問故,婦曰:「我相鄉某村人,不堪姑虐,出外暫避,不覺行遠至此。天將暮矣,既無宿處,又無飲食,是以悲也。」湛然曰:「汝在此,不可動,我將歸取飯食汝。」遂去至家,攜胡餅來,已不見婦,覓之,聞局內有嚷嚷哭泣聲。入見兩男子,一老媼,勸婦隨伊去,婦號泣不從。湛然知為匪人,叱曰:「我在此,鼠輩敢爾!」皆張皇遁去。乃喚婦出,使之食訖,曰:「我送汝暫寄尼庵可乎?」婦允諾,遂送交大士庵,老尼收之。湛然於路,已問悉婦人居址,距唐邑三十餘里。次日往尋其家,路遇二人,訪收留少婦者。湛然問明婦之年貌服色相符,詢知二人為婦之夫叔及兄,偕二人歸,至尼庵,勸婦回家。婦懼不敢歸,湛然曰:「我送汝去,能勸汝姑不加責,而生歡喜心,可乎?」婦曰:「誠如是,一家聚順,有何不願?」遂行。湛然先驅,至婦家,則婦之父母翁姑方勃谿,湛然進而排解之曰:「汝等能相安也,還汝婦。否則終必為人掠賣,奈何?」姑曰:「我方悔督責過嚴,致有此失。使婦無恙而歸,有不相安者乎?」湛然始告之故,少婦偕二人亦至。眾皆感謝。湛然後他出,過其門,婦之翁姑及夫邀遮入室,見其一庭和睦,婦已生兒,僉再拜感激不已。

  又一日,湛然自外來,見墳林內隱隱一男子就樹自縊,撫之猶溫,急解釋之,蹶而蘇。年約弱冠,衣雖檻樓,貌殊清俊,不似乞丐中人。問其故,泣告曰:「小人任縣某村人,父母伯叔只小人一子。在學讀書,被匪徒誘使博,大敗,不敢歸。無資以應,匪徒盡留小人衣物,尚不足抵,易與破爛衣褲,使推小車送客,覓錢償債。今送至唐邑而回,思之不勝憤苦,故求死耳。」湛然慰留至家,易其衣服,飲食而教誨之。往訪其諸父,因失兒數日,正惶急,湛然告之,同往見少年,皆大悅,如獲奇珍。湛然以勸兒改悔之言向述,皆感激涕零,再拜而去。少年歸,果絕遊戲之事,奮勉為學,次年入泮。

  自此湛然名益噪,不僅扶危濟困而已。邑中修廟宇,建書院,勸賑濟,立義塚,諸大事,凡所首倡,無不立成。人信其誠故也。

  薌厈曰:湛然以大有為之才,盡力向善,光明磊落,可對天人,實今世所罕見。恒與余言,自恨未曾飽學。余笑慰之曰:「仲尼祖述堯舜,堯舜曾讀何書,不過認真十六字耳。彼子衿中,或迂腐固執,或譸張為幻。窮則為閭里之毒蛇,達則為朝廷之大蠹。夫如是,何必讀書?」

  

  王理堂

  理堂名敷正,河南光山縣人,隨其叔,之任丹徒。值英夷犯順,崇明危急,中丞檄屬員之能解圍者。其叔招募鄉勇,將以應命,使理堂擇得千餘人,告之曰:「是行也,有死之心,無生之路,方能奮發有為。汝曹歸與父兄謀,不願者退,無相強也。」翌日,皆來覆命曰:「父兄有訓,我等所以應募者,急父母之急,非僅崇明也。官能視我等如子,焉有子而敢背親命者乎?」皆願死鬬,復查其孤子及兄弟同役者,退一人,得敢死之士八百。歡呼聽令,遂給糧餉器械而操演之,與其叔航海而前。時軍門所發之救兵千人亦到,見鄉勇皆踴躍爭先,兵氣亦作,二十艘乘風破浪前進。英夷望見,僉掉舟向來船發炮。夫夷舟高大,較我舟超越數倍,是炮皆上飛,煙燄迷空,不睹我舟,夷人意謂已擊沈矣,殊不知理堂奮勇當先,炮子落身邊,燒其衣襟不顧,冒煙直入,竟抵夷人之火輪船。其將白鬼子所主,理堂以大撓鉤,鉤其船舷,持刀躍登,鄉勇官兵相繼,頃刻滿船相殺。夷自犯順以來,從未見勇敢如此者,皆戰慄而伏。遂生擒夷將,戮盡醜虜。餘舟皆遁,遂報崇明之捷。中丞受俘保奏,給理堂賞戴六品銜。中丞赴浙,援救台州之急,短給口糧,鄉勇鼓噪。理堂蠲八百,以安士心,然知其必無功也,慮為所累。適奉母命歸省,遂呈其家書,以母老告退,就例報捐九品,分發來燕。方伯知其能,癸卯冬,使往趙州緝捕,駐大橋之元帝廟。理堂不惜辛勤,每夜必出,逡巡各村莊,往往黎明而返,風雪寒冷皆不顧。於是數里無警,幾至夜不閉戶,民已深感之。時大橋之南村將起廟會,凡會,娼賭在所不免,且無此不足以聚眾,會必消索,故主會之衿耆,慮委員執法,欲賄之,遂以制錢十餘貫,因廟祝而通於理堂。僧為婉達其情,理堂即延衿耆入坐而問曰:「公等恐我執娼賭,此有地方官在,非吾分內事也,我何干預?但娼賭之場混留盜賊,而盜賊之跡難瞞土著,公等能為我尋之,勝於納賄多多矣。」堅辭不受,衿耆曰:「官顧清廉,僕宜酬志。請以予從者。」理堂曰:「此納賄方便法門也,我豈為之?公等既憫我僕勞,我宜酬之。」隨以衣命僧立質錢三貫,呼僕而給之曰:「此諸公之賜,嗣後不許名一錢也。」衿耆皆感激稱歎而退。於是理堂日夜在會,巡而不擾,衿民為獲賊以獻,是以會畢無失事。商民感戴,公懸額於廟門上。當是時,趙州營應給兵餉,例以文員領而偕武弁發。刺史已領得餉,因事阻,逾月猶未放,一軍大嘩,刻期欲圍衙署而劫刺史。流言傳佈,刺史大懼,素稔理堂能,迎之署而謀焉。理堂曰:「光日之下,何敢叛逆?此虛聲恐嚇耳。然已違時,應速給之,軍心即安矣。」刺史曰:「畏而給之,其如後患何?」理堂曰:「無難也,使其主將伏辜而後與之。」刺史曰:「能如是乎?何敢勒也?」理堂往拜主閫而說之曰:「公等知有滅門之禍乎?」主閫愕然曰:「何謂也?」曰:「我聞屬下欲劫兵餉,有諸?」主閫曰:「此小人之言,不足道也。然冬餉例應上季首給,今逾月不發,刺史無乃侵蝕乎?何獨怪我兵之不戢乎?」理堂仰天大笑曰:「公等真不諳國事,而血氣自用者也。當今有扣一兩平之說,始於今冬,憲司所發兵餉,扣與不扣,尚無明文,是以刺史請示而後敢給,至今尚未見批回,因此遲遲。公以侵蝕誣之,能不激成大禍乎?」主閫曰:「是吾曹之過也,兵無御冬計,奈何?」理堂曰:「無難也,公即諭令兵目,往刺史署長跪請罪,吾將勸刺史自墊,立時給散,何如?」主閫曰:「能如是,與君偕往。」隨赴刺史署負荊,文武和好如初,頃刻發餉訖,一軍皆悅曰:「我曹非委員公恩,父母妻子,皆將凍餒,不僅我曹脫罪也。此恩此德可弗圖報?」隨公制匾額,主閫率隊伍戎裝,鼓樂鹵簿,送至元帝廟,群拜而懸之。甲辰仲春,理堂事畢,奉調旋省。閤州之紳士兵民,餞行路側,以萬民朱蓋導進出境,至今兩匾懸元帝廟門,人皆仰之。

  薌厈曰:「古今來頌委員之德,而爭懸匾額,實罕聞見。蓋微員末職,不過借上游之力,博數金而已。理堂展其才力,竟能如是,非知仁勇三者兼全不能。」